韶零

世殊万象

我需要且必须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原谅他们,也原谅我自己。

原谅自己的狭隘,努力忍受世人的流俗与聒噪;原谅自己的紧张,努力忽视他人或许无心或许有意的冲突与冒犯

原谅他们的低俗与无礼,自私与麻木,原谅他们,那些钢筋水泥浇灌出的野生怪物,在世界上横行而不知收敛,那些成熟肉体下哭嚎的巨婴,将周围的一切都当做自己的玩具和奶瓶。

我第一次涌起如此强烈地描写纯粹肉体的想法。

但那也并非因为我终于同世俗和解或是生发了什么私密的激情或欲望。

只是看着那团堆在嶙峋骨架上的肉块,看着它横陈在凌乱散发霉臭的被褥间,指甲抓挠皮肉发出毛骨悚然的簌簌声,看着它进进出出,伴随高声谈笑与随之而到的酸臭,那团腐烂的肉块,令我无法不产生心理上的厌恶与生理上的反感,我实在无法将其称之为人。

我不知道其他人是否能够把如上的画面简单地称作“不修边幅”,又或是看在诸多恩惠和情谊以及赞许下善待甚至理解,我的确能够理解,但依旧无法消除内心的厌恶与反感,我只是很简单地做不到,各种意义上都做不到。

我也想不明白,这样的生物与人之间隔开的巨大鸿沟,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我第一次涌起如此强烈的骂人和诅咒的想法,伴随着深刻的无力与无奈。

我想我不必再去回想那些东西,我早已把它们抽离出生命,那些寂静或是已死亡的水生动物,潮湿腥臭的阴影,那些蠕动的粘稠的恶心的,那些冰冷藏锋的眼睛,我希望我已经把它们统统抽离出我的生命。

善意提醒会被无视,忍无可忍只做耳边风,一次又一次的警告回绝也不过眼前烟云,即使正式撕破脸皮破口大骂,也无辜可怜得仿佛一个面对末日的孤胆英雄,真是一出悲壮而苍凉的大戏。

我想起来了,那非人怪物是如何在我眼中成为如今肢解腐烂的肉块,便是那一声声的“我也没有办法啊”、“我已经尽力啦”如同锋利的凌迟刀片,一刀刀划开怪物的皮肤,剜下鲜活跳动的血肉和内脏,令整个人支离破碎,不成人形。

“我不知道”

“我习惯”

“我认为”

“我之前一直这样做,一直没有问题”

“希望我之后有什么冒犯你的地方你可以直接指出来告诉我”

我、我、我、我、我、我、我……

铺天盖地的“我”。

这次我终于意识到了,那些非人怪物们的流俗和出离,以及深重的现代性的烙印。他们只不过是把这种漠不关心的现代性发挥到极致的集大成者,他们的世界里只有一个原子化的活人,其他人都不过是成就上帝的手段与途径,不过是冰冷的死物,无需考虑,无需照顾,无需体贴,能够被神圣无上的理性随意肢解得七零八落,能够被随意贴上标签,能够被随意使用或删除;他们对身周的一切评头论足,深谙“精致的利己主义”之恶,却爬不出十九世纪理性人的深渊。

不同在于,他们是撕下现代人温情脸皮的赤裸与原始,是每个人的丑陋身体。所有人厌恶咒骂他们,正如同厌恶咒骂脚底那个摆脱不掉的阴影,正如同厌恶咒骂内心深处那个美艳不可方物的路西法,那个未曾相见日日相处的灵魂。

所以说啊,我们到底在何种意义上把他人视作与自身一样丰富的个体,而非静态而片面苍白的一条信息,一张纸,一个符号,一种手段。该怎么样才能让他人在进入我们自己的生命中时不被剥除那些完整且丰富的迷人之处,实在地作为一个与我们平等的生命个体,从而被温柔对待呢?

我们到底如何,才能认识到自己身体中隐藏的这架现代机器呢?意识到它无时无刻不在发出空洞巨大的轰鸣声,席卷走生活的一切,曾经的美好化灰,过去的温情不再。直到伤害与被伤害,直到伤痕累累,才能够再次拖着疲倦不堪的血肉之躯,举起手中残余的半截火炬,继续上路呢?

我最终还是决定,不,我绝不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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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水千山愿漂泊
梦里寻过不识我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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